金秋时节，周公明和周迪辉整理行装，准备各奔东西。周垂虎也接到命令，赴解放军总后勤部物资部南昌教导队学习。
南昌，江西省省会，称其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年8月1日，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在这里爆发。周垂虎怀着激动的心情，背着他已经动笔的文稿，来到南昌教导队，成为一名学员。
刚进南昌教导队，又开始了新一轮军事训练。
周垂虎前段时间经常熬夜，不停地撰写，体力有所减退，胳膊更是很少用力气，偏偏南昌教导队要练举重——力气是后勤战士的基本素质要求——周垂虎明显落后于人。
周垂虎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他既要熬夜，又要练举重。有一天凌晨，周垂虎放下笔，跑到训练室举杠铃，突然胸痛，胸口像针刺，像刀割，呼吸也变得困难。他赶紧回宿舍呼救。
战友赶紧把周垂虎送到中国医院急诊。
医生诊断，周垂虎患的是气胸。
“什么叫气胸？”周垂虎吃力地问。
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灰白的头发从帽边钻出来，白大褂里穿着军装，一看就是“自己人”，他没有回答，反问周垂虎：“你当时举多重的杠铃？”
“挺举，一百公斤，然后加到一百一十公斤。”
“一下加十公斤？原先举过吗？”
“以前训练的时候只要求九十公斤。教导队要求高，所以给自己加了码。”周垂虎说着，胸又开始像针刺刀割一样痛起来。
“用力过猛，导致肺组织破裂，”医生不容置疑地说，“不能再回队训练了，立即住院！”
“住院？”周垂虎大吃一惊，立即想到他的文稿，心里闪过一丝激动。
医院不大，病人也少。周垂虎一个小小的战士，居然一个人住着一间二楼的病房。病房其实不是单人间，平行地摆着有三张床，但没人住。护士把周垂虎安排在靠窗的第一张床上。
周医院，高中毕业那年他冲进火海救薛大爷家傻儿子受伤住进了鲊埠公社卫生院。医院跟家乡的卫生院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家医院面北朝南，北靠山，南朝湖，共有四栋三四层的楼房，围成一个四合院。住院部就有专门的一栋楼，在四合院的南边，窗外就是湖。湖边有垂柳，湖里有残荷，可以想像，夏天的时候，一湖的荷花绽放，该是多么美。
鲊埠公社卫生院的墙是泥砖墙，砖里还夹杂着茅草，医院的墙是红砖砌的，只有外面看出来是红砖，室内的墙壁已用石灰涮成白色，营造出祥和安宁的气氛。
医院还有一点特别之处，居然有护士，年轻漂亮的姑娘，穿着洁白的护士衣，戴着洁白的护士帽，并且也是军人。
护士是军官。周垂虎当兵两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女军官。这次不仅近距离见了，女军官还要与他朝夕相伴，给他打针，给他送药，还要给他换衫洗褥……
医院住一段很长的时间。医生给他制定的治疗方案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排气，第二阶段治肺。
排气阶段又分为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抽气。选取胸部锁骨中线第2肋间为穿刺点，进行胸腔穿刺抽气，隔日抽一次，以实现肺复苏，缓解疼痛症状。第二个步骤是肌体实行吸气。通过卧床休息，高浓度吸氧并服用镇静、镇痛药物，促进肌体自行吸收胸腔内剩余的气体，直至气胸症状消失。
在成功排气的基础上，再进行较长时间的休养治疗，修复破裂的肺组织。
周垂虎是个硬汉，这点小伤不在话下。他问那个叫黎诗斓的漂亮护士吃的啥药，黎诗斓说是镇痛的，周垂虎不愿吃，黎诗斓不肯妥协，两人还拌起了嘴。黎诗斓去找医生，医生过来调解。周垂虎躺在床上，声音虽弱，气势却强不可挡。他说：“《三国志》载，关羽让医生破臂刮骨，‘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独眼战神’刘伯承元帅当年眼眶手术拒绝用麻药，更是现代军人楷模。区区胸腔排气，要镇什么痛呢？对于一个革命军人来说，这何痛之有？”
医生无奈停药。周垂虎面对微笑接受治疗。黎诗斓说：“你只比我大一天，你是英雄好汉，我心服口服叫你一声‘哥’！”
原来，黎诗斓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出生的，他看了周垂虎的病历，以为自己比周垂虎小一天。
其实，她比周垂虎大两岁——周垂虎入伍前将年龄改大了两岁。
周垂虎坦然地应着：“这就对了，你每天都该叫我‘哥’！”
当了女军官护士的“哥”，周垂虎便有了“特权”。
肌体自行吸气做得差不多了，周垂虎便提出要下楼，到外面散步。黎诗斓不肯，周垂虎严肃地说：“哥在屋子里憋了这么久，也该出去透透气了。这么久不运动，肌肉都萎缩了，治好肺有什么用？”
黎诗斓没法，扶着他下楼。
到了院子里，他又严肃起来：“你一个漂亮姑娘，老跟着一个当兵的，多不好！你坐到那里晒晒背，我自己随便走走！”
“晒背？”黎诗斓极少听人说这个词，别说士兵，老首长也极少知道这个词。而眼前这个兵，还是个农村兵，他居然会说“晒背”。
“是啊，你的皮肤太白了，白得像一道光，不像革命军人。再说，晒背晒不黑你，你怕什么？《黄帝内经》说，背为阳，还说‘阳者卫外而为固也’。”周垂虎说起话来，真像个哥。
黎诗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病人。
“行啦。你坐那吧！”周垂虎指着桂花树下一条石凳，说，“如果你在我的家乡桃江，你也许是我的学生——我以前是当民办教师的。”
黎诗斓只得依着他。
医院餐厅门外，在门口的墙边拿过扫帚。黎诗斓想起身制止，倒被他制止了。
周垂虎在黎诗斓关切的注视下，把院子的地坪扫了个遍，他把扫帚放回原地，就像把学生护送回家一样，他高兴地对黎诗斓说：“这么动一会，感觉胸腔和肺都舒服多了！”
“每天都要下来扫地么？”黎诗斓没好气地问。
“是的，一定会。”周垂虎肯定地说。
周垂虎说到做到，只是做得更多了。随着胸气的彻底排除，他从扫四合院内的地坪，拓展到扫院外，还走到院外很远的地方捡垃圾、除草。
黎诗斓问他：“你不做好事不快活么？”
周垂虎自豪地答：“是的，我来自雷锋的故乡，我不做这些不快活！”
在治疗的第一阶段快要结束时，周垂虎经过侦察，发现一楼有一间老锁着门的办公室，室内有两张长年不用的办公桌。他向管房的师傅提出要借用一张办公桌，管房师傅认识这个爱扫地的病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周垂虎欣喜地推着桌子出来，一直推到楼梯口。他准备将桌子扛上去。
他刚钻到桌子底下，正好被取药回来的黎诗斓看见。黎诗斓惊叫一声冲过来，一把将周垂虎从桌子底下扯出来，手中的四只小塑料药瓶跌落到地上，像地坨一样四处滚开。
周垂虎狼狈地去追赶滚开的药瓶，然后走过来，把四只小药瓶递给黎诗斓。
黎诗斓并不伸手接，而是撅着嘴，弯身钻到桌子下，扛起桌子。
周垂虎呆呆地看着。
“发什么呆？走啊！”黎诗斓的声音从桌子底下飘出来。
黎诗斓把桌子扛进周垂虎的病房，钻出来时，洁白的护士衣背沾满了黑灰色的灰尘，领口和护士帽上还有蜘蛛网。
“你要干嘛？当讲台啊？”黎诗斓讽刺道。
“赶紧去换衣服吧，变青衣女侠了。”周垂虎感激地看着黎诗斓。
“换什么换！医生等着我送药呢！”黎诗斓气呼呼的，那架式像是周垂虎偷了她家作为镇宅之宝的桌子。
周垂虎把病房变成了创作室。
从楼下借来的桌子放在窗边，病床像是专为桌子配备的凳子。周垂虎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再请队友把他宿舍里的书、笔医院病房。
厚厚的书一摆，笔记本打开，文稿纸铺开，周垂虎便写开了。
黎诗斓推门进来时，周垂虎正背对着门在埋头写字。她轻轻走过去。
“备课啦？”黎诗斓看了看周垂虎纸上的东西，又扫了一眼桌上的书，惊讶地问。
周垂虎眼也不抬，一边写着一边回答：“写书。”
“写书？”医院四年了，在病房里写书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
见周垂虎只顾埋头写字，黎诗斓知趣地退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吃晚饭前，黎诗斓轻轻地推门看过两回，都没惊动周垂虎。
傍晚，黎诗斓给周垂虎送餐到病房，见周垂虎还在写，不满地喊：“洗手吃饭啦！一个下午水也不喝厕所也不上，你干嘛呢？哪个姑娘给你布置的任务？”
周垂虎放下笔，甩了甩酸痛的手，从床上站起来，边伸懒腰边说：“除了你，哪还有姑娘给我布置任务？”
“不能这么劳累！尤其是在我的护理期间！”黎诗斓高声命令。
“不累啊。我屁股不离床，这还累？”周垂虎的眼前浮现阳午坪“双抢”的情景，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漂亮的护士是大城市广州人，父母都是部队干部，她哪里知道什么叫劳累？
趁周垂虎出去洗手，黎诗斓把桌上的文稿翻到首页。一行楷书标题赫然在目：目标与计划管理在军队物资系统中的应用。
那天傍晚，黎诗斓守着周垂虎吃完饭，再陪他出去散步。
两人走到残荷湖边。
那天是星期一，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缺着一小块，像一只缺了小口的银盘。
“明天补一点，后天就是一轮满月了。”周垂虎感叹到。这天是阴历八月十三，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
黎诗斓像个学生，问周垂虎的书写的是什么内容。
周垂虎便像个老师，向黎诗斓介绍他的作品。
他说：“目标，就是任务名称，比如我们的目标是‘欢度中秋’。定下这个任务，接着就有一个问题，‘达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设定为‘家里每个人都吃上一只月饼’。这就是目标啦。”
黎诗斓觉得有趣，好奇地问：“目标我懂了，但是怎么放进军队物资系统呢？”
“以咱们这家医院为例，医院的物资供应，应该要有目标，医院的治疗顺利有效开展，让病人顺利康复。但是，有没有问题呢？我的心思虽医院上，但我用我的观点来看，有这样一些问题可能会存在：物资采购是不是自采自用？相同物资会不会有不同价格？是否有重复购置造成资源浪费？采购过程是否存在协调困难？集中支付是否难以落实？”
“新中国成立这么久了，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能还会存在不重视目标的事呢？”
“那未必啊，是否设定目标，目标设定是否科学合理，实施方案是不是行之有效，跟新中国成立多久没啥关系啊，”周垂虎滔滔不绝，“春秋战国时期，到当今，社会是进步了，目标管理却未必与社会进步同步。有的人和单位不喜欢设目标，不仅因为习惯于按领导指示办，按常规办，而且是因为害怕，比方说害怕目标设置不准确啦，害怕失败啦，害怕失败后遭人取笑啦。”
“那计划管理呢？”
“计划是为实现目标服务的。一些目标看起来大，难以实现，但分成若干个小目标，制订工作计划，一步步走，目标就容易实现了！比如治疗我的气胸。我当时胸痛如刀割，怎么能治好呢？太难了！但是，一步步来，先抽气，再休养，一天一天按你的规定做，这就是计划。军队物资系统中，围绕目标制订这样的计划，再大的目标也能像治好我的气胸一样顺利推进了！”
#周垂虎#
